多年前在潘家園古玩市場，得到一尊劉開渠先生雕塑的銅制魯迅頭像，底座正面刻有毛澤東書“魯迅”二字，后面鑄有“劉開渠”手書體三字。雕像簡約洗練，瘦硬通神，生動體現(xiàn)了魯迅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錚錚風骨。劉開渠，我國現(xiàn)代雕塑藝術大師。他是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主要設計和制作者。
抗戰(zhàn)時代領風氣
劉開渠出生在安徽淮北貧窮山村。他的童年灰色暗淡，歷經(jīng)磨難，險些被扔在雪地凍死。但由此也塑造了他倔強、堅韌的性格。他上小學時，在美術老師、后來成為文化大師王子云先生的關懷幫助下，考進北平國立美術學校，從縣城走向京城，邁出了學習美術專業(yè)的重要一步。1927年，軍閥張作霖認為藝專畫裸體畫“有傷風化”，學校被查封。后來得到主持中華民國南京大學院（相當于教育部）工作的蔡元培先生推薦，到法國巴黎這座雕塑之都留學，領略了以意大利文藝復興巨匠米開朗基羅和法國近代雕塑大師羅丹為代表的兩座雕塑藝術高峰的風貌，開始了他一生真正的雕塑家之路。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在巴黎深造6年的劉開渠，放棄國外優(yōu)越條件，毅然回國，立志用雕塑為武器，激勵國民之心，振奮民族精神，抵御日寇侵略。1933年夏，他回到上海，去看望已到中央研究院任職的蔡元培先生，魯迅先生也在場。蔡先生高興地對他說：希望你能為中國的雕塑，開一條新路。魯迅先生也以期許的目光叮囑他：中國過去的雕塑只做菩薩，現(xiàn)在該輪到做人了。兩位長者的諄諄教誨，成為他一生的座右銘。
雕塑這種造型藝術，幾乎同人類自身一樣古老。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人類成為高等動物的第一步是制造工具，第二步就是用泥土、石塊、木頭以及銅鐵等金屬塑造形象，用以紀念死者，頌揚活人。但是，從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到歐洲中世紀和文藝復興以來的雕塑，以及我國著名的云岡石窟、龍門石窟、敦煌石窟和歷代寺廟、宮殿、陵墓，大多都取材于神話故事、宗教題材和帝王貴族的事跡，甚至把雕塑品當供養(yǎng)人，當陪葬俑，當墓道前的翁仲。為鬼神菩薩塑像，有社會市場；為人塑像，群眾敬而遠之。這就是舊社會雕塑家命運的縮影。
雕塑之路，何去何從？劉開渠認識到開辟雕塑新路的艱難。他以自幼在磨難中養(yǎng)成的不畏艱辛、不怕曲折、不計成敗的堅定意志，通過雕塑教學，培養(yǎng)人才；通過自己創(chuàng)作，塑造人民形象，改變?nèi)藗冇^念。1934年，他為淞滬抗戰(zhàn)犧牲的88師英雄做雕塑紀念碑，第一個用雙手堆起了這抗日的豐碑，塑造了民族的英魂。1938年，戰(zhàn)時大后方物資十分匱乏。他親自尋找、購買和加工觀音土、石膏粉等雕塑材料，找鐵匠鋪和木器作坊做塑像骨架，克服種種困難，為抗日將領王銘章做騎馬像，為川軍抗日陣亡將士雕塑《無名英雄像》。這“無名”要比有名更具代表性，更具中華民族的群體意識，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抗戰(zhàn)大眾英雄形象的代表。著名畫家徐悲鴻看了這座雕像后評價說：“這是偉大的作品。”1945年，劉開渠又為在河南漯河抵抗日軍犧牲的李家鈺將軍做了一座騎馬銅像。其間，他還創(chuàng)作了高浮雕《農(nóng)工之家》，在中國雕塑史上開創(chuàng)了雕塑下層勞動人民生活群體之先河。抗日的題材，民族的英魂，下層勞動者和保衛(wèi)者的典型形象，使劉開渠的創(chuàng)作達到一個嶄新的歷史高度。他實現(xiàn)了回國時的諾言，塑造了東方雄獅的怒吼。他為中國現(xiàn)代雕塑史的開篇，寫下重重的一筆。
新中國成立初期塑豐碑
抗戰(zhàn)勝利后，劉開渠為了雕塑事業(yè)，回到上海，任園林局管理處技工，負責園林和廣場的美術設計。在此期間，他為最崇敬的魯迅先生和蔡元培先生做了塑像。
1949年5月6日，上海解放。他不顧危險，和美術界進步人士一起繪制巨幅毛澤東主席畫像，將它掛到國際飯店24層最突出的位置。1949年6月，劉開渠赴京出席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被選為全國美協(xié)副主席。不久，他又根據(jù)上級指示，接管杭州國立藝專，擔任校長兼雕塑系主任，并兼任杭州市副市長。1952年，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研究決定，在天安門廣場興建一座紀念碑，以緬懷百年來為中國革命事業(yè)而英勇犧牲的烈士。紀念碑的總體設計由我國著名建筑設計家梁思成和林徽因負責。周恩來總理調劉開渠來京，任紀念碑設計處處長和美術組組長。他建議紀念碑臺座用浮雕的形式，這比勒石銘文的教育效果更形象直觀。之后，他同歷史學家范文瀾在廣泛征求意見的基礎上，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到新中國成立的100多年歷史中，選擇虎門銷煙、金田起義、武昌起義、五四運動、五卅運動、南昌起義、抗日戰(zhàn)爭、勝利渡江8個重大歷史事件，做出10塊大型浮雕。他除負責整體設計外，還親自創(chuàng)作了碑身正面的3塊主體浮雕《勝利渡長江解放全中國》以及《支援前線》和《歡迎解放軍》。“人民英雄永垂不朽”題詞，是毛澤東主席寫在普通老式信紙上的，放大后，每字一人多高，邊緣都有飛白和毛刺，劉開渠親自進行修飾�！秳倮砷L江解放全中國》這塊浮雕，表現(xiàn)的雖然是渡江的一瞬，但它的氣勢、場面、氛圍，都是勞苦大眾百年來反對侵略、反對壓迫的縮影，是民族之魂的形象再現(xiàn)。
人民英雄紀念碑1952年8月1日動工，至1958年5月1日勝利落成。這是劉開渠新中國成立后的代表作品，體現(xiàn)了他一貫的塑造民族精英、弘揚正義之魂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思想。紀念碑是中國歷史的縮影，是一部教科書般的“石書”。
改革開放年代開新路
劉開渠的雕塑人生坎坷曲折。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風云變幻中，他的大女兒劉微娜因幫父親趕抄檢查作品，積勞成疾，患腎炎不治而歿。三女兒劉沙平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到厄運，溺水而亡。二女兒劉米娜生于抗戰(zhàn)時，由于戰(zhàn)亂，接生不力，造成終身殘疾。進入古稀之年的劉開渠夫婦，只能與半殘的二女兒相依為命。但是，他在磨難中堅強地挺過來了。進入改革開放新時期，劉開渠猶如飽經(jīng)風霜的老驥，壯心不已，振奮精神，砥礪前行。他恢復了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職務，又擔任毛主席紀念堂雕塑小組組長。他還應聘為香港和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區(qū)旗、區(qū)徽圖案評選委員會委員，并主持中央美院雕塑研究班教學工作，為周恩來總理和梅蘭芳、翦伯贊、李劼人、蕭友梅等文化精英造像。
尤其令人感佩的是，一向視雕塑創(chuàng)作為生命的劉開渠，在年近80高齡之際，又犧牲自己的雕塑創(chuàng)作，將全部身心和精力轉向中國城市雕塑建設事業(yè)的開拓上來。
城市雕塑，包括建筑雕塑、廣場雕塑、園林雕塑、紀念碑雕塑及城市、企業(yè)、學校標志雕塑等，是城市文化的象征，城市形象的代言，提升著這個城市的精神氣質。
劉開渠勇于放棄個人創(chuàng)作，積極做一個城市雕塑建設的開拓者。為此，他主持起草一份《關于在全國重點城市進行雕塑建設的建議》，以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的名義呈報中央。中央領導十分重視，贊同成立“城市雕塑規(guī)劃組”，任命他為規(guī)劃組組長。1984年，他主持舉辦了我國有史以來第一次全國城市雕塑設計方案展。在他親自帶領下，中國城市雕塑事業(yè)步入令人欣喜的春天。
劉開渠先生就是一尊雕塑。這座沐浴了20世紀風雨和戰(zhàn)火云煙的青銅白石般的雕像，從中國淮北家鄉(xiāng)走出，走向京城，走向全國，走向世界。80年的人生道路，60年的藝術生涯，他雕塑了別人，也雕塑了自己。
人生是一部大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人生是可以雕塑的。劉開渠先生用自己雙手鐫刻的人生豐碑，像泥土一樣質樸，像石膏一樣潔白，像漢白玉一樣堅貞，像青銅一樣永恒，熠熠生輝，長聳人間。
